丁兵康
一
公元353年的暮春之初三月三,会稽山阴之兰亭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山川映发,春意荡漾,王羲之与友雅集于此并书下了《兰亭序》。
一支鼠须笔,一方蚕茧纸,王羲之于酒酣耳热之际挥洒而成《兰亭序》。《兰亭序》从此墨韵缭绕,飘逸后世,流芳至今,成为书法史上的绝唱。
《兰亭序》写着的是王羲之臻于巅峰化境的书法造诣,写着的是王羲之感怀天地光阴的文学思致。
辞翰相生的《兰亭序》背后,是怀瑾握瑜的王羲之。
书以衬文,文以衬书;表里形神,笔墨兼美。《兰亭序》何能镌刻山河、雕镂人心,虽世殊事异而俯仰古今,概出于此。
但,千百年来,人们对于《兰亭序》,辄以书艺成就视之,而其文学价值往往容易被忽视。
二
《兰亭序》书法是一系列灵动自如而富于创造力、表现力的线条运动,意兴所至,必有承载。
一是相聚之乐。暮春之初,好风丽日,青山秀水,右军邀谢安、孙绰等一干好友并率子弟40余人,行修禊事,曲水流觞,畅叙幽情,游目骋怀,荡涤心志,好不快乐。
二是兴感之悲。人寿几何,俯仰之间;死生不一,彭殇不齐;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。方才繁花满树,旋即落红成雨。当下的相聚之欢、诗酒之乐、视听之娱转瞬即逝,享受快乐的同时也正在很快老去。人因志趣各异、静躁不同,共享快乐之时更加短暂。相遇即为欣,暂得且为乐。兴怀之致,无关世事变迁,自古至今,自今而后,皆若一契。
三是辞采之美。叙事有场景盛况之描摹,写景有远近动静之表达,抒情有借物述怀之嗟叹。亦骈亦散的文字,于玲珑雅致中见朴素自然。那一份欢娱之后的孤独、风雅之后的悲凉,尽从简净清新而又曲尽婉转的笔端流出。
如此深远蕴藉的文意,逸兴神飞的文采,在康熙年间两个吴姓绍兴人眼里,当然是《古文观止》的上佳文选。
三
魏晋时期是一个充满了刀光剑影、征战杀伐的乱世,王位争来抢去,百姓白骨露野,一批批文人名士,更是被曹氏父子、司马氏政权的铁血统治压抑得透不过气来,他们有才情、有脾气、有影响而又不愿与当权者合作,于是,纷纷被杀。其幸存苟延残喘者,或吟啸山谷,或醉酒竹林,或采菊东篱,或从浑身焦灼中定神凝思生命的意义。
上述的黑暗和无序至王羲之时代,似乎稍有改观,文人名士们的呼吸吐纳也顺畅许多。但高压氛围下长期形成的放浪形骸、清谈玄虚之风尚存,宽袍高屐、丹药诗酒仍是当时士人的标配。
王羲之浸润期间,多少受此影响,但又不同流俗。名门望族的出身,深厚的学养,袒胸露腹的别样风雅,使他成为东床快婿,并因此俊逸辈出,书香满门。但其“雅性放诞”、“以骨鲠称”的不羁耿介个性,对当时士大夫“务清谈,鲜实效,一死生而齐彭殇,无经济大略”风气的不满甚而批评,自然不容于官场,于是被政治风暴吹到了会稽。
东晋永和九年的那个春日,王羲之带着一份既失落又欣喜的心情来到兰亭,来到大自然怀抱,与众亲友举觞吟诗,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,好不畅快!但,触景兴感,笑着笑着却哭了。这一份由乐生悲、欣而后痛的伤感,来自于对荣华易逝、生命无常的嗟吁,来自于对天地光阴、生命意义的追问。在稍纵即逝的美丽与快乐面前,在不期而至的幻灭与死亡面前,王羲之做不到“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”!
四
唐太宗是《兰亭序》的“后之览者”。他虽经纶世务而稍逊风骚,但因有虞世南、欧阳询等一拨弘文馆的高人在,对“尽妙穷神,作范垂代,腾芳飞誉,冠绝古今”的右军书法自然领略、拜服。
然而,驱使唐太宗设法骗得《兰亭序》真迹,生前置之座侧、朝夕观览,死后随葬昭陵、陪侍身旁,恐非止于此。
是《兰亭序》里的那份伤感,触及了唐太宗的最痛点,戳中了他心底不可言说的软肋——迷恋权力,贪念长生;害怕失去,恐惧死亡。王羲之含悲正告李世民:死亡,任何人无法逃脱,随时可能光顾;届时,江山、功业、荣华等等,一切的一切,都将骤然失去,成为虚无。
死生亦大矣,岂不痛哉!知我者,右军也;伴我者,《兰亭序》!
五
王羲之在《兰亭序》中的几声喟叹,不知让多少“后之览者”找到了知音和精神慰藉!
透过《兰亭序》,人们看到了静与躁、取与舍、生与死、古与今、欣与痛,看到了生命的美丽与短暂、勃发与消歇,看到了微尘与大千、一瞬与永恒。
王羲之借一张薄薄的蚕茧纸,传达了对生死的看破与顿悟。生命的长度大抵不由自主,但人们尽可追求其高度、宽度;热爱自然,珍惜友谊,活在当下,活得精彩。以此观世界,看人生,方为积极入世的价值取向。
《兰亭序》的书法、文章及其衍生不止的临摹书帖、故事绘本、场境再造等,早已成为一个内涵丰富的文化体系。
永和九年的那场诗酒盛会,王羲之率性为之的《兰亭序》,使东晋的夜空增了亮色,也使中华大地的精神空间添了明丽。
《兰亭序》作为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和审美整体,终将散发出永久的魅力。